回归,异乡人的漂泊
■ 张卫华

(一)
 
    或者,唤醒真的只是一瞬的事。
    文明予人礼仪和周到,亦蒙蔽了人内心初始的天然。人类错用文明,于是,患上失忆症,集体漂泊。烟波江上,空泛愁,日已暮,那乡关又是何处?一颗心,不知该妥帖地放在哪里。一个戏己为五柳先生的人,西窗下,五棵柳。醺然间,自说自话。这世间原有一处桃源,落英可缤纷,阡陌可交通,鸡犬能相闻。只是,那多人,像那渔人一样,走着,走着,就弄丢了。于是,找寻,像一个巨大的隐喻,于山野间,茫然无着。所有关于梦想,悲喜两端,无语念想,沉沉守望,都让人心起丝丝的苍凉,淡淡而伤。
    是呵,哪里可以返乡?我们都是“漂泊着的异乡人”。所有的生命意旨,都那么微茫惨淡。
    第一次足踏这方土地,无数来自时光深处的哗啦啦脆响,不绝于耳。收回目光时,只有这漫坡的陶器碎骸,散发着几千年前的初始气息。惶惶然,竟有盈泪的冲动。
    原来,一切都是缘来。
    所有的找寻,其实并不遥远。我一直不曾离开的这燕山余脉,它深藏着无数的情节和秘密。却是,置于眉睫前,竟不知蓝田玉暖,良玉生烟。我只需呵,用家乡清凉的玄水,浣洗尘埃,濯净手足,便可鼻息相贯,寻到那同宗的归属。恰如那河边的落叶,可循着它的脉络,找到因叶而起的果,因果而生的根。
 
(二)

    轩坡子村,这隐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庄,恬静安谧。老槐亲切,守着光阴,依然翠目。刚进村时,见蓬门屋檐,一老者出神而倚。目光平静而深邃。他,似乎在凝望。远方,有什么呢?有穿越时空的微笑,在和他对接吗?全然不可知。他远眺,我近目,心,竟也似乎被什么穿越了,静静的,有流水声。
    本土专家把我们带到一片废墟处,说,5000年前,黄帝时代,这里曾有氏族部落聚居。红陶碎片,阳光散碎的金片跳动在漫山的坡上。树影斑驳,不动声色。远处的小火车隆隆地穿山而过,而我们此刻,脚踏的,似乎又是千年前的光阴。恍然,如庄周之梦,不知自己是谁了。
    得碎陶,神之于心,莹然在掌中。细瞧,竟有流水线纹。怦然。莫非,刚刚进村时,心底蓦然涌起的静流深水声,就在暗示,我已然踏入了一条河?
    是,一条时间的河流中。陶纹上的曲曲微波,是音乐,是舞蹈,是原始的呼吸,是我要触摸的人类最童稚的心跳。此刻,我置身其中,掬一汪清波,不知所措。
    那一定是个春天。阳光,空气,泥土,丛林,清风,山以水为脉,水以草为发,烟云神采,生命如此活泼明快!天地与我同生,万物于我同一,己物无隔。
    呵,自然广袤,一切立时可取。和水,抟泥,架火焙烧。凝固,冷却。金木水火土,五行运化,淬炼在一只只陶器里,欣然而就。盛水,做饭,贮种,把那延续生命的谷种高高擎起,用陶罐。
    快看!这是一只鬲足。
    鬲有三足。只见其一,未见其二。是风化成泥,还是散落不知所以的时空里?概或,此刻,几千年前的此刻,几百年前的此刻,也正有这样的一双手,剔掉光阴,不断追问,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?
    鬲,矮墩墩,瓷实实,拙朴得就像守在它旁边煮黍的女人。昨天,雨刚过,树枝尚未干透。不若,寻些松脂,或可团起巨大的热情。不时,即可聚成通红的焰,舔着鬲底,奔向口沿,逼迫谷黍发出诱人的香。想象着,族落里那最骁勇的男人,会和大家循着香气归来,喜悦就像那跳动的火苗,扑扑的。
    男人们回来了!抬着战利品,一只野豕,几只顺手箭中的野兔。还带回一枚石网坠,沾满鲜血。黧黑的女人,独不见那为之守望的男人。登时,碎了一地,鬲被打翻。野兽般,嗷嗷嚎叫后,沾满鲜血的石网坠,已然挂在屋檐下。风呼呼地来过,茅草屋,摇摇,未坠。
    手端详的这一片,或者,是陶埙?
呜咽低沉的声音响起,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暂时的沉默。这沉默,无助又哀怨,狞厉又可畏。一切都是玄妙莫测的。人于自然,那么渺小无助。生命,是一种战栗。
    人从自然中来,必须要臣服于它。呵,自然,它是如此可亲又令人敬畏呵!
    乾称父,坤为母,好吧,那就把所有的敬奉擎给天地自然。动容发心,歌之,舞之,蹈之,咒之,击鼓拊石,如醉如狂。蛮野而又热烈,虔诚而又自由。血祭天地,让父母听到孩子那颗虔敬的心跳!
    呵,人类的童年,悲欢迷惘,又是如此的至情洋溢、天真浪漫呵。
    回神过来,碎陶于手,依然。流水线纹,这凝固的流水,依然藏着我所不知的初始密码,恬然不动。
 
 (三)

    泥土是坚硬的,虔诚和朝拜的心,能否唤醒鸿蒙的滔天大梦?
    可信的有史记载,始于司马迁。开篇五帝是以黄帝为始。那史之前的,便是无数的神话和传说。细思量,却是当时已惘然,一切的一切都是美的幻觉。
    物我不分,万物有灵。人类的想象浑朴天真,充沛无羁。人类于童贞之时笃信,大自然中定有一种动物,或植物,和自己的种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它具有一种非凡的生命神力,护佑着自己的氏族。把这种笃信,化为一种信仰与表达,作为繁衍自己种群的自然宗教时,出现了图腾。
    呵,这图腾,是不是一种美的幻觉呢?
    黄帝是五帝之始,图腾之说纷纭。其一,周代《献侯鼎》铭文载:“天鼋,即轩辕也”。如此,未必不可信。
    《红楼梦》中,那原玉之石的浑世宝儿,一急,便要诅咒发誓,“明儿掉到池里去,叫癞头鼋吃了去”。如此,他又哪里是混沌,分明七窍玲珑。懂得若去,定是要回归,到那宗祖的美好念想之中去。
    心念即此,禁不得哑然一笑。不必究其竟,只得这遥远的想念,就够了。
    迁安,安新庄遗址出土了新颖别致的多角砍砸器,状如龟形。有专家得论断,为黄帝图腾,天鼋。轩坡子村,多是轩辕姓,口耳相传着黄帝的传说。专家言,人文始祖黄帝曾在这块土地创造文明。
    翻阅史料,肝肠大动。
    触摸祖先的脉搏,很想循着那本厚厚的《史记》,掀开历史一角,得凤爪龙片之半语。那叫黄帝的人,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?泱泱华夏,有记载的历史,从他这,就那么神意地一笔漾开。他的文化启蒙,是不是我们苦苦思求的乡愁原点?
    他统众族,立中华,播百谷,制衣冠,造舟车,定算数,启音律,创医学,是个了不起的至德之人。他率领臣子们观天象,察花草,把产生并孕育生命的神奇自然称为“天”。人,应该头顶举天,按天行事,任何事都应该循乎自然的   “天”道而行。
    呵,足够了。
    黄帝的大德,就在于他深情地嘱告后人:循乎自然,顺天行道。
    天地玄黄,他站在漫漫长夜的尽头,予未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。文明,不是戕害,是天道。
    思来,眼热心潮。
    想,自己血脉中流淌着这样先人的热血,那种感念,竟是无从言说。
 
(四)

    这时节,绿色如此丰满。
    田里,陌上,桑叶沃若。鸟儿雀儿“突”的一声,这边枝子抖,那边,早已食了桑葚。红了嘴,啾啾地叫。采桑姑娘看了笑,低头,懿筐柔桑,早已满满。甚或,未及笄高的黄发小儿,也是快乐无着,像游弋于绿波中的小小鱼儿。
    “沙沙沙”,雨下得宜,芽吐得绿。却听不得鸟雀呼晴,唰啦啦,瞬间,天又朗朗的。叶透,嫩新荧荧。蚕把绿雨搬到小匾里,“沙沙沙”,躁动着空气里的不安。春天这么近,时光那么远。
    风卷田蓬,恐怕是这一扫,明朝,即刻破茧而出,垂天衣羽。希望,多么让人心生喜悦呵。
    姑妇相唤,叶盛蚕肥,缝娘女工们总归要坐在一起,纺轮,纺坨,骨针,骨锥自是一样少不得。麻绸匹缎,比一比,谁手巧,谁更麻利。相互取笑一番,为谁做得嫁衣,少不得欢声笑语。
    是呵,总是该把最美好的想象,给那样的一段光阴吧。
    这一切,看在眼里,喜在眉头的,是那个叫嫘祖的女人。她放下手头的纺轮,看着身边织就的如水帛锦,一弯朗月悬挂心中。
    当日,她谏诤黄帝,种桑,养蚕,创抽丝编绢之术,兴嫁娶,尚礼仪。为她的男人统一中原,功不可没呵。更重要的是,她铺开人类文化的一隅,织就了一个温柔而高贵的底色。服饰,书法,刺绣,纸张,哪一种不是在这底色中,一朵朵,绽放奇葩的呢。
    她,是该受到后人的顶礼膜拜。是,后世尊其为“先蚕”。
    明万历年,《永平府志》载,蚕姑庙,迁安西十五里。有蚕姑庙村,城西南十五里。庙供蚕神,即黄帝正妃嫘祖。迁安安新庄遗址出土大量陶器,石器,骨器,乃纺轮缝纫等工具。
    呵,这里曾有一片繁茂的桑林呵!青山,水涯,款款远去的,一个女子的身影,凄迷在时光的风烟中。这烟雨不知走了多久,抵达此时,已是千年。
    家乡,盛产桑皮纸。
    当我拿起笔,砚端流淌着那些粗粗细细的黑白线条时,一幅画,一幅水墨世界,便在心里氤氲开来。桑木的味道,青草的味道,晚风,晨露,捣汁,晾晒,诸般声味,如此踏实妥帖。宣纸里是雪夜,细细梅花,绽放。心,开得清隽莫名。
    是呵,书写,关于自然,关于故乡。
 
(五)
 
    小城,生我养我三十多年,竟有那么多没有足踏的地方,竟有那么多直指眉心的温暖,都,不曾流过。我,既惭愧,又平生很多无名的力量。
继续,走,用一颗赤子之心。
    这,似乎是生命的涅槃。
    把自己的浅薄投入一场无形的大火中,欲作鸟而飞。听到,茹毛饮血,战鼓擂擂。听到,初耕农作,鸟鸣花语的心跳。那图腾,烙在我的额头,心间,甚至是发端,驱抹不掉。 我,是从这图腾中来,终归还要回到这图腾之中去。那里,沉淀着我无法回避的生命纹理和气脉血因。先祖们,把自然密码凝固成图案,后来者,需要用生命解读这神谕。
    此刻,从未如此真实地触摸这方大地的温度。那种众心所向,集体的认同和归宗,引领着你。你会觉得,不再孤独。
    是呵,匍匐于大地,以一颗谦卑的心,聆听万物。去掉虚妄的凌驾心,才能逐渐淡化人与自然的隔阂。才能因空,而纳万象。生命会在自然生生不息的大化流转中,呈现一种圆润自足。
    泥融燕子,木末芙蓉,野渡舟横,桑舍水田,无人,无我。我,又无处不在,无往不行。
    庄子说,宁可如龟一样,曳尾于涂,亦不高悬庙堂。苏轼也笑,言自己是纵壑之鱼,麋鹿之姿。呵,他们如此自在可爱,得自然之大妙,身心俱融。
    是呵,那些被文明废置的枯山瘦水,寒芜里,兀傲着一种特立不倚的精神独立。那种生命勃发与自强,泱泱着原始的美。如果失却了这种和自然共振的能力,就是失去了生命母语。人类会陷入一种集体失语。
    人类童年,以本己的状态而存。本,是人类的乡愁冲动。是生命深处指向的一种精神回归。冥冥中,最初的源点和遥远的未来,一直都在遥遥而望,深情呼唤。苍茫宇宙中,心被唤醒,就有了无限的冲动和力量。是呵,有声音从远古而来,在召唤,回家,回家。
    隔了漫长,那眼神,所蕴含的生命意旨,已然到达。
    品物流行,生生无穷。天人合一,是我们中华文明的起点和归宿。人类若足够清明,就不该疏远和背离曾经,那些苍梧古木,乱山野蝉,都曾与人类息息相通,生生与共。
    呵,如果失却往事,就失却了未来。
    看呵,这里曾是一片黍地。
    黄粱黍香,时光的炊烟袅袅而过。谷黍熟过,人睡着,又醒,又睡。原本一梦,只是这梦,无始无终。我只需找到自己的梦端,就知道那梦醒处。
    那,原是一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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